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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0章 使團進京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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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0章 使團進京(四)

師徒倆照例來到玉帶橋邊。這裏四面開闊,無法藏人,可以放心說話。

除了沒遮沒擋,風有點大,人有點冷,沒毛病。

“上次倭國官方來使時,盧芳枝剛升次輔,風頭正勁,連帶一幹兒孫雞犬升天,什麽三元六元的,什麽傅孔雀,都不如一個盧實……”這些陳年舊事從汪扶風口中娓娓道來,迅速消散在風中,輕若無物,但秦放鶴依然可以從這只言片語間窺得一點昔年的波詭雲譎。

那會兒的董春僅在內閣之中排行第三,韜光養晦,高閣老如日中天,且輪不到他跟盧芳枝聯手擺弄。

盧實就是金汝為口中的那位小閣老,盧芳枝的幼子,也是他眾多兒子、弟子中最為出色,也最器重的一個。

“……金汝為私下與倭國有勾連,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,”汪扶風平靜道,“那廝是個兩頭吃,這邊吃了源氏的,轉過頭去再吃藤原氏的……”

盧實酷愛海珠,源氏和藤原氏就瘋狂投其所好,他卡了大頭,再另挑了好的送入宮中。

如今太後娘娘最喜歡的一頂珠冠和一件珍珠衫,就是盧實進獻之物,據說明珠流轉,熠熠生輝,非凡間俗物可比。

聽到這裏,秦放鶴就知道從剛才起覺得漏掉的碎片補上了:

天元帝非常人,明察秋毫,金汝為在天子腳下勾連外國使者,皇帝不可能不知道。

但為什麽不管?

一來,他是個孝子,盧實事先打通了太後的路子,天元帝就不可能輕易發作;

第二,金汝為實在膽大,劍走偏鋒:我貪,但光明正大的貪,而且一點兒不偏幫,搜刮上來的好東西,我只留一點皮毛辛苦費,剩下的全都送到宮裏去了。

但凡金汝為偏向了源氏或藤原氏的其中一方,就有通敵賣國之嫌,天元帝絕不能容忍。

可現在呢?

藩國人傻錢多,他們樂意送上門,我幫著太後娘娘幹點臟活兒,哄得她老人家高興,有何不可?

甚至秦放鶴毫不懷疑,倭國私底下孝敬盧實的海珠,也有相當一部分入了天元帝自己的私庫!

這麽一來,就說得通了。

官場,確實不是那麽好混的。

秦放鶴緩緩吐了口氣,看著乳白水汽瞬間消散在冷風中,“可是他才剛重返中央,下頭的人就大張旗鼓叫什麽小閣老,難道陛下當真寬縱至此?”

類似的稱呼其實還有很多,像世子經常被尊稱為小王爺,孟鳴分明是白身,也被人叫做小侯爺一樣。

但那些畢竟是虛職爵位,與盧芳枝父子這邊的內閣截然不同。

汪扶風意義不明地笑了下,反問弟子,“你可知這些年盧實一直周轉於福建、兩廣一帶,是在做什麽麽?”

這個秦放鶴還真知道,回答的瞬間,腦中突然靈光一閃,覺得隱約抓到了什麽,“造船。”

汪扶風很滿意他的反應,點點頭,意味深長道:“是啊,造船……”

那盧實千不好萬不好,但唯獨有一件,是汪扶風乃至董春本人都不得不服的本事:造船。

盧實不僅擅長督造船只,甚至近幾年大祿海域橫行的幾款新式大海船,就是他一手設計的!

單憑這一點,天元帝就絕對會給予他超乎尋常的縱容!

聽到自己的話出口的瞬間,秦放鶴的心也重重地沈了下去。

督造海船一事何其重大,且不說每年每季度從國庫中撥款,單下面各造船廠、采購局等相互競標要孝敬上來的銀子,就是個天文數字。

盧實手握大權,說是割據一方也不為過。

而如今天元帝重視海外市場,前兒才額外撥了八十萬兩白銀給兵部練船,日後那盧實必然越加猖狂。

若果然如此,來日矛盾浮出水面,他們真的能對付得了盧黨嗎?

難不成入閣……不對!

秦放鶴忽然意識到自己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:

既然皇帝那樣器重盧實,又值此海外擴張之際,越發該重用才是,怎麽偏偏把他調回來了呢?

或者更進一步說,盧芳枝怎麽舍得放棄經營多年的底盤,叫兒子回來。

秦放鶴的大腦再一次飛速運轉起來。

明顯盧實在福建兩廣一帶能發揮的作用更大,那麽為什麽?

答案只有一個:

盧實不好控制了。

抑或是若後期海外擴張的計劃逐步鋪開,盧實的實際地位和權力自然水漲船高,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,待到那時,他親手經營已久的福建和兩廣一帶勢必要變本加厲!

毫不客氣的說,盧實此次返京就只有一個目的,入閣。

天元帝不知道嗎?

他知道!

他可太知道了!

甚至有可能調回來就是他的本意。

所以盧芳枝試探著上折子給兒子職位時,天元帝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。

盧芳枝猜到天元帝要對海外用兵的企圖嗎?

或許猜到了,又或許沒猜到,但這都不重要。

因為天元帝親手為他們爺倆畫了一個無法拒絕的大餅:入閣!

天元帝營造了一場專門針對盧實的旖旎美夢,無形中逼迫他們放棄一項:

是繼續稱霸一方,還是登閣拜相?

盧實一返京,相信很多人都會本能地以為內閣久久懸而未決的最後一個空位,就是為他準備的。

最緊張的會是誰?

柳文韜!

好不容易盼來萬國來朝這個立功的機會,狗日的盧實竟然又回來了!

他要跟老子搶食吃!

所以董春一遞誘餌,柳文韜就乖乖上鉤,心甘情願。

再進一步說,董春恰恰就是揣度了天元帝的心意後,才做出的決定。

但事實果然如此嗎?

不是。

如果天元帝真的是如大家想的那麽打算的,大可以直接一道聖旨發出去,命盧實原地入閣!

但他沒有。

說到底,一切都在天元帝的掌控之中!

他才是真正的幕後操盤手。

也許在盧實動身北上,卻遲遲未接到入閣的聖旨;又或許在盧芳枝試探性為兒子請官,天元帝一口應允的時候,他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。

但有辦法嗎?

沒有。

皇命難違,真的一點也沒有。

梳理完所有的線索之後,秦放鶴用力吸了一口氣,感覺到五臟六腑內的濁氣都被冰冷清新的水汽取代之後,再緩緩吐出。

原來如此。

所以相對於這些,什麽大閣老小閣老的稱呼,都只是無關緊要的皮毛罷了。

在天元帝眼裏,都不過是自娛自樂的小把戲。

但盧實和盧芳枝為何不制止下面的人亂叫呢?

是習以為常?破罐子破摔?覺得縱然有點小磕絆,也大局已定,不足為懼?

還是以此不斷的提醒,甚至是向天元帝施壓?

這些都不得而知。

汪扶風全程沒有說話,只是關註著弟子臉上的細微表情變化,十分欣慰。

這孩子太省心了。

自己只是抽了一根線頭,他就會主動把那一團亂麻整理好。

秦放鶴用力閉了閉眼睛,久違地感受到了身心的空虛。

瘋狂輸出之後,太餓了。

他從袖袋中摸出一個小荷包,扯開抽繩,又從小荷包裏摸出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包。

紙包裏裹著幾塊紅棕色撒了芝麻的油潤肉脯。

汪扶風:“……”

你天天帶這玩意兒上衙門?!

當著自家師父的面,餓慘了的秦放鶴也顧不上什麽體面,巴掌大小的肉片橫豎對折,直接塞入口中,鼓起腮幫子用力咀嚼。

唔,又甜又鹹又香,偶爾還能吃到咬碎脂肪顆粒爆出的油脂,細膩柔滑,太滿足了。

見汪扶風一點點瞇起眼睛,秦放鶴猶豫著遞過去,含糊不清道:“……我還小嘛!老加班……”

天元帝自己就是個工作狂,連帶著秘書處翰林院也得連軸轉,他都記不清加了多少個班了。

誰沒年輕過似的!

汪扶風哼了聲,果然從徒弟手上掰了一塊兒,丟入口中。

咀嚼片刻之後,稍作停頓,幹脆利落地把剩下那一小包都搶過來了。

這小王八蛋什麽時候做的這樣好肉脯,怎麽也不見孝敬自己!

秦放鶴:“……”

不是,您好歹給我留點!

“吃這些冷硬的玩意兒,難消化,”汪扶風一臉正色道,“師父那裏還有昨兒值夜剩下的肉饅頭,走,進去給你熱熱吃!”

秦放鶴:“……”

您可得了吧!

爺倆抄著袖子並肩往回走,秦放鶴暫時放棄思考,“他們要是再找我怎麽辦呢?”

到了這一步,他也就知道金汝為是在替誰拉線了,恐怕是打著盧實的幌子,替倭國的人“保媒”呢。

之所以搬出盧實這面招牌來,大約也是擔心自己不去。

而自己一旦去了,盧實必然不在,屆時金汝為大可以隨便扯一個諸如“小閣老臨時有事絆住了”的理由,難不成自己還能當場拂袖而去?

還是跑到盧實跟前求證?

便如今日金汝為沒辦法向天元帝求證,自己是否真的要跟孔姿清面聖一樣,哪怕知道被算計,也只能忍了。

汪扶風輕描淡寫道:“些許小事,且用不著小閣老出面,那金汝為好歹也是三品大員,他不要面子的麽?今日吃了閉門羹,短期內應該不會再提。”

他頓了頓,略一沈吟,“不過那些倭國蠻夷臉皮極厚,又打著兩國交流的幌子,說不得哪天就要堵到你門上去……”

秦放鶴順著他的話想象一番,頓時就有點惡心。

媽的!

汪扶風甚少從他臉上看到如此明顯的厭惡,也覺得稀罕,跟著樂了一下,“你若不喜,能躲就躲,若實在躲不過去的……”

秦放鶴面無表情道:“我就直接上奏陛下。”

我告大家長!

有小矬子騷擾我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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